44、

十年后。

月华如霜。

少年在树下舞剑，片片桃花如雪般落下，一道剑光劈下，纷飞的桃花咄咄咄射向地面，钉入泥中。

少年的动作也随之停下，露出极黑的眉目与沉渊般的眸子，他身形似挺直的新竹，少年清新的气质如松如竹，他的面目已经长开，轮廓似他那将军舅舅，但精致的五官却酷似他那秀丽冠盖后宫的母妃。

十年过去，赫龙涯已经长大了，而傅嫔，也已经是凝贵妃了。

傅嫔的疯病在这十年中已经很少发作，但这只是在外人看来，对于亲近的侍婢宫人和她的儿子，都知道这女人的病并没有好转，而是她变得更能隐忍了，她会忍到回到宫中，紧闭宫门之后，才发作出来。

但这都与赫龙涯没多大关系，随着他成长，傅嫔已经很难对他动手了，言语的暴力也很难奏效，因为赫龙涯比她还要冷淡，两母子站在一起，空气就像凝滞了一般，这些年来，两人说的话统统也不过几句，宫人陪在一边，尴尬的都要以为这是两个仇人，或者是两个毫无瓜葛的人非要住在一间屋檐下，麦芒对针尖，互不让步。

但好在这女人懂得了隐忍，一步一步又进入皇上的眼中，还成了备受宠爱的凝贵妃，她地位的提升，对赫龙涯来说只会百利无一害，首先带来的好处就是，他母妃不会经常注意他了，他也算有了自己的自由空间。

赫龙涯抬眼，望着不远处桃树上卧着的一个“人”

。

那“人”

通体灵透，雪白的长发落在肩上，衬得他更似画中之仙，林中鬼魅。

当然，确实可以算是个鬼魅。

郁行微阖双眼，月色温柔地披在他身上，粉红的桃花摇曳着，让人不忍打扰。

赫龙涯的小院本来什么都没有，但这些年来布置的却很有些积极，主要是因为他那龟毛师父，要求多多，一天一个主意，什么桃树辟邪，桃花酿酒，所以要种桃树，种完树又要养花，以君子的品格谦逊为由要求种白茶花，于是又种了茶花，还要以一整块石头做出一套桌椅，而这项工作，几乎都是赫龙涯一手完成。

虽然赫龙涯不理解什么叫花语，什么叫

情调，但对于自己的师父的要求，还是无一抗拒的顺从了，比对待他的母亲还要乖巧听话。

所以，他所谓的自由空间，都是耗在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。

但再如何乱七八糟，对于赫龙涯来说都不算繁琐厌恶的事，他是打心底觉得师父所住的居所是需要那些美的饰物装饰的，花也好，石桌石凳也罢，他都能做到，也确实看见了它们的好，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麻烦。

这座小院与整个冬苑都格格不入，所以在赫龙涯跟着当初的傅嫔、现在的凝贵妃搬入新的宫落中时，他几乎照搬了原来的一切，一点一滴都不要旁人插手，他自己独自完成，所有人看着他的时候，大多带了点古怪的神色，赫龙涯却浑不在意。

当然，这点古怪还延续在其他方面，如果有人进了凝华宫，顶多只能逛逛宫中的花园，而十五皇子自己的院落却是进不去的，他不会让任何人进来。

不过好在他的脾气不算糟糕，有一点小毛病小癖好也在可以容忍的范围，其他人笑一笑，便也罢了。

其实赫龙涯不愿别人进来除了不喜欢以外，原因还有一个，那便是郁行有时会留在这里，不跟他出去，他怕有人打扰了师父，所以在这个细节上总是比较注意。

郁行自从赫龙涯越长越大之后，渐渐也不总是随着他到处走了，也会要求将那颗黑色的内丹留在房中——赫龙涯一直以为那颗黑珍珠与师父是一体的，不能分隔。

孩子总是会长大的，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大人看着，那只能长成巨婴，郁行知道赫龙涯有足够的聪明能应对许多问题，便也不多过问他生活中的细节，给予他足够的空间，除非赫龙涯主动向他询问，否则郁行也懒得为他答疑。

在宫中生活多年，赫龙涯却未被这里的污垢所污染，依然保持着自己独有的人格，他还是像小时候一般少言，但心思却玲珑，任何人跟他相处都不会觉得局促，即使做不成朋友，也是一位足够出色的皇子，像一颗夜明珠，却不会夺了属于钻石的光芒。

赫龙涯知道自己无论什么时候，都不能与太子争锋，于是在言辞政见上，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，比起朝事，他似乎更倾向于舞

刀弄枪，皇上甚至笑言，可以随着他舅舅一起上战场，为雍朝争更多的领土。

而他每次都是一笑，也不分辨。

太子在十年前摔伤了头部，虽然后来恢复了，但身子也变得不那么健康，三不五时的生一场小病，也落下了偏头痛的毛病，每当天气阴湿，总会发作。

因此朝野中，支持五皇子与七皇子的朝臣也不在少数，当然，还有支持赫龙涯的，但后者明确表示他是太子的人，所以支持他，等于支持太子。

这样没有党派，没有威胁的皇子，自然不容易引起瞩目，而其中赫龙涯最不想引起注意的人，便是他的父皇。

他每次看见父皇看五皇子的眼神，就像看一个即将威胁到他帝王地位的敌人，而不是他的儿子，那种晦暗难明的目光，总令他觉得窒息，在这没有情感的宫中，他根本不想待着。

所以他开始涉及朝政的时候，便明确表示自己的喜好，只想做一个闲散的皇子，而不想参与任何事务中。

这番话引起的后果赫龙涯根本不在意，不管是父皇半真半假的惋惜，还是母妃恨铁不成钢的愤恨，他只想早点成年，然后离开京都，随便找一块不好不坏的领地，与师父过普通的日子。

与师父过普通的日子……

会产生这种想法，只能说赫龙涯还是太年轻，不懂老男人的心思，完全不知道对于郁行来说，带孩子是不想带一辈子的，而长大的雄狮，更容易被独自放逐，去发展自己的领地，夺取属于自己的荣誉和子嗣。

想粘着年长的师长什么的，只能是白日做梦。